(一)
3月初的一个傍晚,长沙的天际涌起铅墨般沉郁的乌云,蒋飞和我约见在IFS附近的一家奶茶店。
这是他第三次到长沙,我们的碰面只是他近期第五场面试中的一段小插曲。
除了看上去比我想象中的年轻一些,他完全符合这个社会给程序员定义的标签——干练的短发、深蓝色的牛仔裤、粗框眼镜也藏不住的黑眼圈、双肩电脑包下压着的短款暗色薄外套,只不过刚刚结束的那场近两小时的考验,让他看上去似乎有些神情疲惫。
互相确认了身份后,他的脸上更多了一些拘谨。
尽管我抬头便能见到他友好和善的微笑,但并不意味着每次话由都可以轻松从他那里获得反馈。大部分回合,他都是简短而礼貌,几乎呈现不出情感波动。
对话程序员,需要更多的耐心,他们擅长简化技术逻辑,而我需要激发他们的表达欲。
但我也并不奢望每次都能得到很多故事。
时间打发在关于四处奔波的感受后,绵密的雨脚忽然迸散开来,街面上已经没有了行人,店内逐渐空荡的氛围似乎成了他打开话匣的钥匙,我还是等到了我想要的机会。
(二)
“刚毕业那会,工作经验短,招聘的要求同样也低,一般只看重逻辑思维能力和和一些用算法解决现实问题能力,对具体技术栈知识点的深度,掌握程度不强求,懂多少算多少,应届毕业生里面能够表现出中上水平就能被录用。”
“我整体上感觉工作六七年后,并没有积累和年限相对应的技术储备。这一点如果是在稳定的岗位上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墨菲定律吧,越害怕什么它越可能发生。”
他的履历中有一项是我关注的重点,也是我好奇于访问他的一个兴趣点——工作四年,曾在四天之类被踢出局。
这是蒋飞从2016年开始的第二份工作,一家一线互联网公司内部孵化的直播产品,他用了四年时间做到项目副手,而在被HR约谈到离职,前后不到四天。
“很难接受”是蒋飞的第一反应,“也能理解”最后成为不得不提及这段经历时候的自我安慰。
“我当时还在专心做规划,写东西、对业务需求、开发功能。应该还算是比较重要的,很多人等着的东西开展业务,我属于他们的上游模型。HR邮件通知说业务调整,这边接下来考核压力挺大,我跟另一个工资最高的同事只能留一个。而最后确定了是我,整个流程不过半天时间。”
“我走的话,交接的内容比较多。”蒋飞说,但“HR并不在乎相对合理的交接期,强调月底之前走人,前后只有四天。”
直播产品从根本上讲属于运营驱动,某个技术人员的去留上也不会造成较大的影响,而最直接的原因,他并不是这项双人抉择游戏中的最优选项,这或许是蒋飞口中“也能理解”的合理解释。
“后来我也悟出了一个简单的道理,比起技术上的东西,处理工作本身应该更像一门技术活。”
他的语气听上去不是很坚定,但这个结论让人不可置否。
(三)
这段经历之后,蒋飞做过一段时间的技术外包,也是在这一阶段后的反思中,得出了自己技术储备没有匹配工作年限的结论。
互联网是这十年来飞速发展的明星行业,但随着这两年经济放缓,这一“龙头”行业也开始出现了“互联网寒冬”的说法,无论是“寒冬说”,还是朋友圈随处贩卖的“程序员失业焦虑”,这都是一个宏大的社会议题,索尽枯肠,炮制一些言论来放大恐慌大可不必。但管中窥豹,从某些从业者的个人经历上去寻些蛛丝马迹,捋一捋个性中的共性,给各位读者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未尝不可。
不过我们始终可以相信——资本运作和技术进步带来的生产效率提高,必定会造成从业人口总体需求的放缓。
最为互联网从业个体迎接这一变化,只有一个最优解——那就是提高自身竞争力。
蒋飞的个人遭遇是否具有普遍性值得商榷,但从他“技术储备不匹配工作年限”的反思中,我们不妨引申出另外一个话题——“学无止境”——这似乎是大多数人认同的朴素世界观,但多少人据此能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论?
这是一个有意思的话题。
蒋飞的方法论或许不具共性,但确实做到了行之有效。
这也是我对他的故事抱有极大兴趣的首要原因——他是一个行动家。
(四)
“我的潜在认识里,报班学习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在说出这句话之前,蒋飞已经面颊通红,话音刚落又急忙向我解释“这是一个面子问题,特别是像我这种不上不下的小技术领导,同事圈都是搞技术的,自爆短板不是什么好事情。基本不会提这个话题。”
“不过现在已经没有这个顾虑。”他脸上挂着标志性的微笑。“这算是认知进步带来的自信吗?”
“从那边离职后,我回到武汉,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在补短板,也看些感兴趣的东西,像JVM和并发相关的,那时候每天都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不过面试的时候还是被打回原形了,准备的很多东西都没有被问到,我自认为很厉害的东西只是钻牛角尖了。”
聊到这里蒋飞微微叹了口气,然后抿着嘴唇苦笑着,似乎在思考。他的情绪告诉我,他已经完全进入到访谈角色了。
正当我准备回应的时候,他忽然望着我,眼神坚定,“可以这么说,学习方法上,对核心思想的把握,是要大于细枝末节的,这对很多人应该有用,如果你要问我有什么建议,我想说这一点。”
(五)
去年11月中旬,蒋飞来到图灵学院,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和众多学员一样,礼貌、刻苦、善于提问,这原本没有特别值得留意的地方。但从连续30天打卡并提交学习笔记的记录册里,这个名字便刻在了我的脑海中。
在职人员自发学习,是一场与自身竞争的耐力赛,对所有人来说,累积的疲惫或者偶尔时间支不开都是正常的,但蒋飞的这一记录延续到了96天,也就是他近期开始面试的前一日。
我偶尔也产生过质疑,“大部分学员不都是这样刻苦钻研的嘛,打卡到后面可能更像是一种仪式感了。”
然而我并没有合适的论据来肯定或反驳这种猜疑,我更愿意相信,对于一个努力的人来说,100%和99%永远都不是一个概念。
2月中旬开始,蒋飞开始在武汉、长沙两地集中面试。
“前面4家已经有3家给出offer了。”说到这里蒋飞咧嘴一笑,脸上的疲惫也一扫而光。“不过这家我更看中。”
而当谈起学习这件事时,他的状态可以用侃侃而谈来形容。
“就像小时候,无论心底多么抗拒学习,其实只要踏进校门、走进教室了,周围的环境和规则已经限制我们必须要进入到学生这个角色。”
“每天坚持完成学时、记笔记就是给自己的规则限制,在家里学习,环境上已经没有那样的氛围了,再没有规则,劲头很容易就散了。”
蒋飞的学习故事,有这样一则小插曲。
小年前后的一个晚上,他因为急性肠胃炎挂了急诊,“晚上八点多,医院楼道里空空荡荡的,我躺在床上挂点滴,看得到的地方只有导诊台的两个值班护士。”
蒋飞忽然会心一笑。“安静,无聊,还有虚弱,上医院之前我感觉这辈子再也不想上厕所了。”
“我记得那晚有Dubbo原理相关的课程,等身体缓过劲来,就开了视频听课。”
“很奇妙的感觉,笔下不停的写着东西,冰凉的液体流入血管,有一种具象的仪式感,学习像可以感知地、源源不断地获取养分。”
他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记忆世界里。
“快十二点时候,输液结束,密密麻麻记了二十几张抽纸的笔记。”
“尤其记得护士每次帮我换液时候的眼神,像是崇拜,又像是看疯子。”
“那个场景下,我仿佛是有了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成就感,不过身体状态还够呛,不然我倒不介意向那位小姑娘推销一下有关学习或者人生理想的道理。”
蒋飞的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出院交接的时候,直到他听到护士在身后嘀咕“那人写东西也不问我要个纸笔,把床头那支笔芯弄坏了,床单上还沾了墨。”
“是的,原来她们是在看傻子。”蒋飞忽然开怀大笑起来。
(六)
雨幕已经收尾,窗外的景色不再是一片迷蒙,霓虹闪烁下的街面渐渐热闹起来。
按照约定,他需要去赶一小时后的高铁,这次访谈已经走到了结束点。
蒋飞站起身来,伸手向我示意,“预祝我们还能在长沙见面。”
这通常来说属于我的环节。
半个多月后的3月23日,蒋飞传来了喜讯,他已经顺利通过了长沙公司的后两轮面试,出任某厂的JAVA研发工程师,薪资也在他满意的上浮区间。
“被辞退那会真的是个无比黑暗的时刻,常常想到自己的处境就感到恐惧,我好像是懂点什么的,又没有信心去弄明白自己到底懂得多少。浑浑噩噩,像是踩不到地,没有依托。”
蒋飞的这段自我描述,我想总会有人感同身受——我是不是也曾在某个阶段丧失了底气,丧失了目标?
就算我们足够努力、足够幸运,万不会把自己置于这种情境之下。
那也不妨看看蒋飞的交出的这份答卷——很多时候无所谓无底深渊,沉下心来,何尝不是前程万里。